Hawkshead, Lake District, UK

在台北,由事務所前往法院開庭,計程車是唯一的代步工具。
相較於在台南,律師總是得提著沉重的公事包,騎著小ㄅㄨㄅㄨ,
揮汗忍受夏日酷熱、或冒雨淋得溼答答地前往法院。
在台北搭小黃開庭,似乎是讓律師在進入法庭展開一場煙硝搏鬥前,
享受一小段風雨來臨前的愜意寧靜。

當然在車上,與司機之間的互動也頗富深意。
車上廣播傳來政論節目慷慨激昂的控訴指摘,已是司空見慣;
司機趁機打探乘客的政治傾向、是藍是綠是黃是紅,
也是台北上班族搭乘計程車時的必備應考試題之一。
而當司機在法院之前載到我們,或是我們穿著西裝表明要前往法院,
司機當然也早已心知肚明我們的身分與本日行程。
於是,初階段的寒暄試探已不可免:
「喔~~你是律師ㄏㄛ」、「很少年ㄋㄟ」、「當律師很辛苦,對冇?」。
次階段,則難免會冒出一些讓人感到侷促尷尬的話題,不外乎:
「你看趙建銘這個案子會怎麼判?」、「你覺得阿扁跟吳淑珍有沒有汙錢?」、
「台灣的法律怎麼好像都在保護壞人啊?」、「那些死刑犯幹嘛不趕快槍斃?」
更直接的,則會問起自己或家中的煩惱生活事:
「ㄟ,律師啊,我跟你請教一下ㄏㄛ:我欠了銀行十幾萬的卡債,現在…」、
「我老婆被人家倒會,ㄚ那個王八蛋好像名下都沒有財產了,實在是@#$%^&...」。


今天上午,風和日麗的台北城,
我跳上一班小黃,前往最近熱鬧滾滾的台北地院開庭。
車廂中,意外地飄揚著不容易在計程車中聽見的台北愛樂廣播;
司機先生則留著小撇八字鬍,緩緩地向西開上仁愛路林蔭大道。

樹影搖曳之間,陽光輕輕地灑入車廂中。
司機先生由後照鏡中瞥了我一眼,似乎有些壓抑不住心中的疑問;
他確認了我的職業身分,又再次開啟一段計程車內的法律諮詢時間。
但他想了解的,實在是個有些冷僻的問題:民法「禁治產」制度的目的。
(民法總則修正後,現在已改稱「輔助宣告」制度)

我簡單地說明之後,司機先生又淡淡地聊起這個疑惑的源頭。
原來他太太因為生病,不幸成為植物人,現在住在土城的安養中心。
他則住在新店,每天開完計程車後,還會繞去土城探望一下太太。
但在太太生病之後,他才意外發現她的銀行戶頭中,竟有一筆十餘萬元的定存。
為了將提領定存以供子女就學,他才發現必須先為太太向法院聲請裁定禁治產,
再經過一連串的法律程序,頻繁進出法院、縣政府、銀行之後,
才將這麼一件說大不大、說小也不小的生活瑣事搞定。
他的生活範圍不廣、自認智識不豐,實在想不通,
不過是提領配偶的一筆存款,竟然會花費他將近半年的時間。
那麼這所謂「禁治產」制度,究竟是要作什麼??

我多花費一些話語,澄清了民法禁治產制度,何以會連結上他太太現在的狀況。
他依舊淡淡地聽著,點點頭,似乎接受了我的看法。
我正想再問問他家中的情形,車子已來到站滿警察、維安人員的台北地院。
我付了錢、拿了收據、打開車門,回頭向他說聲謝謝。
但我多看了他一眼,對他說:「再見。」

開完庭,再次跳上小黃。
這次的司機先生,帶著太陽眼鏡,屬於「全程沉默不語」型的。
但我腦海裡,卻還是來時那位司機先生的面容與話語。
我開始懷疑自己,若家中有這麼樣一位身患重病的家人,
我將會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生活、面對工作、面對客人。
我會向他一樣,依舊從容地朝九晚五、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嗎?
我能像他一樣,淡然地談論著太太實際上是非常嚴重的病情,
就彷若談論家中屋子的牆角莫名被鄰居敲下一角一樣?
我猜想著,他一人要應付太太的安養照護費用,子女的教育支出,
一天內開著計程車在台北城繞啊繞啊,收入恐怕依舊是杯水車薪;
也許每晚在前往土城的路上,他還得計算著今天的進帳,
並為太太的病情、家中經濟狀況的窘迫,煩惱得眉頭緊蹙根本放不開。
但他在提起太太時,面容卻沒有任何的不捨、不悅、猶豫、難過,
完全不受影響地開著車、看著路、瞄著我,並側耳傾聽。
他的態度,似乎就像台北愛樂廣播中常流洩出那輕巧的古典樂或爵士樂,
聽似平凡無奇,卻在旋律間傳達著不畏苦難、無懼命運的堅毅性格。

某些自詡為都市菁英、中產階級知識分子之人,其實是有點瞧不起計程車司機的。
但今天的經歷,或許只是再次重複了「平凡中見偉大」的故事。
或許,這也是作為律師的樂趣之一:
在與形形色色的客戶、學歷與我們差一大截的平凡人接觸時,
總是能見識到一份讓我們難以企及的偉大態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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